这世界各处的河,养世界各样的人。
在生我养我的大国大河,有一句难听至极的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仿佛一个女人出生在那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被泼出去,然后在煎熬炙烤中面目模糊消散无形,。而那里的各种“老话”,中译英的话都指向同一个意思:You,women, don’t have a home, or a country.
伍尔夫隔着无数山海,也洞悉了一样的真相: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 As a woman I want no country.
今天我在我家门口散步时,突然想到:结婚的女人是泼出去的水,那像我这样亿亿万万不结婚的女人呢?我们就有了稳固的家没有被泼出去吗?不,相比结婚而被泼出去的女人,在那条河流的体系里,我们犯了更大的罪,可以说罪恶滔天,所以这几十年才对我们讨伐不断。一个女人怎么能不遵从被泼的命运呢?这条河不理解也不能接受。
现在可能更让这条河波涛汹涌的是,我们这些水,不想被人泼像一个所谓的归宿,也不想留在它那条流域里了。
我手执装着我自己的瓢,奋力地把自己泼向了世界。
“ As a woman, my country is the whole world.“现在我站在欧洲最重要的河流莱茵河的支流旁,隔着英吉利海峡和近百年的时间,和伍尔夫的第三句话对望。
通过游荡,我成为泼向了世界的水,我不再属于任何一条河流,我从各种辽阔的河流游过,从黄河淮河只能待嫁献祭的女儿,成为世界洋流的独立游荡者。
我游过的河流越多,越觉得流水汤汤,百态人生各色生长。我这一瓢,像其它任何一瓢一样,都独特且珍贵,接下来按自己的意愿游向何方,都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当然能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和珍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知道自己可以从一条河中脱离也很艰难,因为那条河也一直在冲刷你,塑造你,也在整体的残酷下给过一些温情。因此抽离成了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我的身上处处有那条河的影子,脑子中也总有它的回忆。
我出生在淮河边上的一个小乡村,但是回想起来让人惊奇的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淮河本人。这条河把中国分成南北两方,豆腐脑和粽子是吃甜还是吃咸就在此处产生分野。
不知道是恰巧就生长在分界线上的原因,还是因为贫瘠和匮乏,我在饮食习惯上兼容并包到没有原则的地步:我几乎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除了不好吃的东西。
淮河边上善做豆腐,我们家方圆100米就有两个邻居做豆腐谋生,其中一家是我们家亲戚,我爸爸的叔叔。于是我就有了常喝豆腐脑的机会,这豆腐所用水想必也是源于淮河。淮河水点成的豆腐脑,趁热气腾腾时撒一些白糖,滴上香油,就是小孩巨大的欢愉。但是这欢愉不能常常发生,因为白糖珍贵,香油更珍贵,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礼品。
上高中时去了城市里,离淮河更近了一些,学校门口的豆腐脑却是咸的,白而滑嫩的豆腐花,撒的是榨菜辣椒油和香菜,竟也意外得好吃。
去北京之前只吃过甜口红枣的粽子,但是吃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因为贫穷的乡村并不能什么节日都过,端午节在那里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节日,甚至比不上麦忙节——到这个节日村里学校会放假,小孩去地里帮忙家里人收麦子。有些节日创造出来是为了闲暇,欢聚和消费,而有些是为了忙碌。
后来到了北京,在学校第一次吃到了咸口的粽子,蛋黄腊肉粽,简直惊为天人。从淮河走出来的我,成为了一个常常惊讶的人:怎么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对食物没有分别心,也不是任何原教旨主义者。听闻肉夹馍的原教旨主义者认为加了青椒的肉夹馍是异端,我却觉得有青椒的肉夹馍绝顶美味,青椒可以大大冲抵纯肉的噎人和腻足,让人在青椒清脆和肉香遍布的两条河流中游走自如。台湾挂包就很好地实现了这一点,入口即化的把子肉中放了花生增加脆和香,又加了酸菜和香菜解了腻,增加了风味。美味的食物从无异端,难吃的才是异端。
小时候家里自己做的月饼总是五仁馅的,又油又甜,闻一口脑仁都能晕半天。所以第一次尝到豆沙枣泥馅的月饼雀跃得想跳起来,大学吃到室友带的云南火腿馅的月饼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和味蕾,工作关系有一次吃到谢霆锋团队寄来的辣椒味月饼真的别有风味,后来收到上海朋友寄的鲜肉月饼也觉得喷香。写到这里插一句,我觉得有一句对上海朋友的真诚赞美是:天呐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海人!我有两个这样的上海朋友,却也见过非常多很像上海人的上海人。黄浦江滋养了各式各样的上海人。北京人倒是无一例外,都很像北京人。目前还从未发生过惊呼“你竟然是北京人”的情况。
所以从这一点上,我可能更喜欢不像那个地方的人,因为我喜欢让人惊呼的人。
离开淮河来到北京,上学的地方没有河,毕业了却在两条河附近打转:通惠河和亮马河。一直居住在通惠河附近,有一段时间就在亮马河旁边工作。非常巧的是,通惠河和亮马河也在过去三四年经历了北京最有正义感和道德良心的两次大事件。
相比通惠河,我更喜欢亮马河,它紧邻三里屯使馆区,是北京难得不吵闹很静谧且美丽的地方。秋天无数株银杏颜色金黄到夺目,我骑着自行车在其中穿行的时候日日在心中默念那句“死如秋叶之静美”。午后两三点,阳光又灿烂又温柔,我和同事被无数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就去楼下的丽云果汁店买便宜又好喝的果汁,还得到老板附赠的香蕉,就会看到一路外国人在路边的咖啡馆坐着聊天晒太阳。
亮马河一岸总有浪漫轻松的气氛,后来我知道这气氛叫work-life balance.另一岸就相较紧张,因为新浪微博就在那里。当时朋友在新浪微博工作,她总和我说那里工作氛围压抑至极同事还都特别冷漠,我就去找她吃饭,吃完饭我俩就沿着亮马河散步。那时候常常觉得生活没什么指望,人在这个城市随意就被当做“低端人口”驱逐出自己租的房子。朋友和我说她觉得人不应该活太长,太长太痛苦,活到40岁能死去就很好,我当时觉得40岁也太长。日子是靠常常和朋友一起吃火锅,吃烧烤撑下来的。我翻看当时自己的朋友圈动态,甚至没有关于亮马河以及通惠河生活的任何痕迹,因为朋友圈里发的全是我的工作(当时的工作是艺人宣传)。我现在刷那时候99%都是工作内容的朋友圈,都觉得头皮发麻:人是怎么忍耐这种生活的?
唯有几次非工作的内容,是我出门去玩的内容,夏天去炙热的塞班,这个在太平洋上极小的岛屿。第一次看到了绿色的洋流,结果到了那里还是要时不时工作(是老板请全公司一起去的旅行,可能是因为有这种福利把工作忍耐下来的)。闷热,没有什么好吃的食物,旁边全是老板和同事,以及时不时还要工作,让我对塞班岛印象相当不好。
但是后来和霸王花一起去台湾感受就相当好,主要是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我们在花莲还一起去放了天灯,把我们和朋友们的心愿一起写上去,看着红彤彤亮堂堂的灯笼往天上飞,就觉得生活还有盼头和希望,关于自由的心愿,解脱的期待,仍有可能实现。
后来去越南霸王花本来也要一起去,但是思虑再三她当时决定为了表达对工作的commitment还是放弃请年假出去玩(结果这后来成为了她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我和我在美团工作的室友以及那位终于从新浪微博辞职的朋友一起感受了越南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在美奈的沙滩边跳舞跨年,在明叫仙水溪实则浑浊到不行的河里凭乡音辨识出同样来自淮河旁边的老乡,最后在大叻市中心美丽的湖边躺着哀嚎:“我不想回北京!我也不想回北京!”
霸王花的公司在黄浦江旁边,我感觉黄浦江就非常像亮马河,有一种人可以停下脚步去生活的感觉。能有这种感觉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和霸王花每次都去一个酒吧叫做Captain bar,可以坐在它的露天阳台那里俯瞰整个江畔。等我终于辞职开启gap year并拿到荷兰学校的offer时,我又一次出发去上海和霸王花去了这个酒吧。当天晚上黄浦江狂风大作,我却开心得比风还猛烈,霸王花在我高兴地手舞足蹈时拍下了这张照片。如今我看当时的自己,真是有些陌生。和之前那个在北京暮气沉沉的自己如此不同,也和当下正在荷兰爵士乐环绕的电影院长桌旁打字的我如此不同。那个时候有一种牛马刚刚挣脱了枷锁的欢腾,现在我已对自由相当熟悉。
在gap year那一年还去了新疆,看到了最神奇的河流——额尔齐斯河,它是一条逆流河。在大河流域长大的我,“一江春水向东流” “大河向东流” “滚滚长江东逝水”这些句子长久地把河流东流入海的知识点当做常识种进我们的大脑中,但是额尔齐斯河,摆脱了“随大流”的命运,它选择逆流而上,向西游向北上,汇入遥远的北冰洋。和百川不一样,和淮河黄河黄浦江都不一样,和谁也不一样,向东不是唯一的方向,太平洋也不是唯一的归宿,“我”就要西流入寒冰。当然以上种种,都是我这个麻烦的人类,穿凿附会给它们的。河流啊压根没想这些,人家只是接受自然的安排,没有“叛逆”,也没有“孤绝”。可是我感受到的勇气和撼动也不是假的,这些勇气日常掩藏在我的身体里,我常常压抑它,又偶尔怀疑它,还总是寻觅它。我感谢那些被“安排”得不一样的风景,在我主动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反用于出一些力量,激发出一些勇敢的我,叛逆的我,不惧怕孤绝的我。
(在额尔齐斯河前突然被淋了一身雨)
Gap year结束,我来到荷兰,住在鹿特丹的一个岛上,三面环着河,全世界最大的港口就在门口,各种运货运人的庞大游轮就停在屋后。我喜欢鹿特丹超过阿姆斯特丹,喜欢鹿特丹我家门口超过鹿特丹其它地方,非常关键的原因就是房前屋后的大河总是让我感觉到辽阔。这条河是从法国经由比利时最终来到我家门口流入北海之中。荷兰还有很多人就在河上住,有的人住在船上,更有人开发了floting house(漂浮在河上的房子)以及floating farm(漂浮在河流上的农场)。甚至荷兰这个国家,也是依靠着不停地填海造陆,把海洋变成内陆湖和河流,来应对着海平面的上升对国土面积的侵蚀。
无论有多大的糟心事,我在我家前后的河边散散步,心中的郁结都能消散不少,让我有恢复的活力和心力,去解决涌现的难题。文明几乎总是在河流和海洋旁边诞生有很多的原因,但是我想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心理学原因:辽阔的河流能带来生机,让人相信总有可能性会涌现,总有方案可以解决问题。这样的相信让人没那么想死,文明才得以继续。
在欧洲我还特别喜欢另外两条河流:流经欧洲各处的蓝色的多瑙河和巴黎的塞纳河。感受一条河最好的方式是做游船,我已经坐了四次游船感受多瑙河和塞纳河,但是仍乐此不疲,打算之后每一次有机会有机会靠近这两条河都还要坐。
巴黎的塞纳河,就是《流动的盛宴》的流动本人,那些最美丽的景色都在它的两旁: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巴黎铁塔,巴黎左岸,协和广场,杜乐丽花园,奥赛博物馆,这些像珍珠一样的地方使得塞纳河熠熠生辉。买一张46元人民币的船票,趁着黄昏时分登船,在露天的游船上看塞纳河上头的晚霞和日落和两岸的年轻人在河边唱歌跳舞开心大笑寻欢作乐。然后日光渐少,两岸的灯光亮起来,巴黎铁塔就变得夺目可及。每次在塞纳河上游船3个小时,我都觉得此生又花了最值的46块钱。只要塞纳河还在,巴黎还能吸引全球游人几百年。
多瑙河则要比塞纳河长得多,它是欧洲第二长的河流,流经7个国家。我曾经在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和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登上游船游向它。在维也纳和朋友一起喝着菠萝啤酒划船,1个小时快到时感觉雨点子打了下来,我们就赶紧往岸边滑,结果那天就经历了可能十年难遇一次的大雨。我们站在岸边躲雨躲很久雨不听,看似文弱的朋友开始找其它国家的女孩借烟抽,我们就隔着厚重的雨幕给她拍雨中抽烟的照片。后来眼看着多瑙河被瓢泼大雨浇高了好几厘米都快往桥上升去雨还没有听的迹象时,其它也在等雨的各国游人就开始发疯了,有的在雨中狂奔去地铁站,有的在雨中跳舞,还有人在雨中倒立,我们被这情绪感染,也开始手牵手在雨中狂奔向地铁站跑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开始边跑边狂笑不止,大雨往我们嘴里浇去,雨声和我们肆无忌惮绵延不绝的大小声交汇在一起。
回到住处时我们浑身湿透,鞋子一踩鞋底都有音乐声,在电梯里偶遇一个人提着外卖,想着被大雨浇得不轻的我们还饥肠辘辘,就问对方在哪里买的外卖。结果对方竟然是中国人,就住在我们楼上,还是开餐馆的,外卖食物是客人点的,但是因为暴雨没有快递员,他就把外卖带回家了。我们立马振奋起来,觉得自己举世无双地幸运,虽然刚被淋成落汤鸡,现在天上却掉下来热气腾腾的亚洲食物,我们立马买下,而且双方皆大欢喜,后来我们还去找他买了方便面和鸡蛋,热气腾腾有汤又面有鸡蛋,中国胃在多瑙河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在布达佩斯的多瑙河则是把这个城市分成了两个部分,一边叫布达,一边叫佩斯。河旁边的国会大厦是我目前在全球目前看到过最美丽的国会大厦,河上方的三座桥也是我在全球目前看到过的最美丽的桥。从布拉格坐火车大晚上来到布达佩斯,没有当地货币不知道怎么买公交票,上了车和公交车司机一说,想问问能不能刷卡支付,司机大手一挥:不用买票了,好好坐着吧!多瑙河在布达佩斯流过,给我最开始的印象就是:慷慨。慷慨地给与美丽和善意。
走出欧洲,我跨越过最长的洋流是大西洋,沿着哥伦布的路线,从欧洲南下到娜娜莉群岛,一路坐船从非洲前往南美洲,完整地跨越过大西洋。在船上因为网络昂贵,我们没有购买,所以手机每天都没有信号。我们每天都有workshop要参加,常常到了约定的房间空无一人,去问工作人员才发现时区已经变动,而我们的手机还在按照原本的时区计时。在10天的航行中,我们跨越了4个时区,中间还跨越了赤道,经历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时刻。我常常躺在甲板上的躺椅上,吹着海风看书,偶尔瞭望一下一望无际的大西洋,终于有一天在海上看到了海鸟,就知道我们即将靠岸:因为海鸟也不能一直飞,需要有岸停下来。倒数第二天船里的电梯也进来了一只海鸟,大家都在惊呼:Look! We got a guest (看,我们来了一位客人)!
当我们巨大的游轮要靠岸时,前方出现了一搜领航船,像鲸群有领航鲸那样,领航船让大型邮轮避免搁浅。经过漫长的游荡,靠岸相当令人欣喜,因为游轮上的食物再多再好吃都是已知的,人都会怀念那种拥有期待和未知的感觉。
登陆拉美大陆后,我们飞跃过世界上最长的河流亚马逊河,它流经巴西,秘鲁和哥伦比亚,刚好是我们在拉美游荡的重要据点,被亚马逊的虫子咬过的腿当时痒到想要截肢,如今已经快要两个月仍然存留着可怕的疤痕:像虫子的毒针进入到了皮肤体内经过数月变成琥珀化石。现在这些黑色的化石在我的皮肤上漂浮着,像是一些复杂的记忆镌刻在一张白纸上:你可以说它是勇敢的勋章,也可以说是大胆的惩罚,或者说是冒险生活无可避免的擦伤。
因为它现在已经不痒了,所以我常常带着猎奇的心态观察自己的小腿,它之前什么也没有,现在有几十个疤痕,不痛不痒,却总想摸一摸。有时候我甚至想拿针消毒挑开看一看里面是否有毒针,但是怕疼也不敢,所以身不痒就心痒痒,被这种不敢行动的好奇拨动着心扉,生活平白有意思了许多。
在拉美还坐游船跨越了世界上最宽的河——拉普拉塔河,它在阿根廷和乌拉圭的中间,坐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跨过河就是乌拉圭的科洛尼亚小镇。小镇安静又美丽,导游和我们说这条河是阿根廷的母亲河,它清澈至极,你能站在河边看到河里的鱼。我指着河水问导游:“可是它不是黄色的吗?像中国的黄河一样黄。”导游说那是因为昨天下暴雨的缘故,平常它相当清澈。
这世界黄的河蓝的河,绿的海蓝的海,我都希望看一看。接下来的“莫路狂花”游荡之旅我将和霸王花跨越世界上最宽阔的大洋太平洋,然后南下南海去印度洋,湄公河,红海和地中海。我这瓢自己主动泼出来的水,还要游向更多的河流。
无处为家,那就四海为家。没有故国故土,那就全世界都是我的居所。倘若你在故国故土的河流中也如同身处沸汤,祝你有勇气把自己泼向想去的地方。
做一瓢主动泼出去的水,且不必不融入任何河流,你流连游荡过的地方,最后连成线,就是独属于你个人的流域。你可以比你想象的更自由,你的流域也可以比你想像地更辽阔。
女人像泼出去的水~自由流淌~肆意伸展~ 再不济,可以蒸发,可以循环,可以四处游荡。男的是固定在马路上的一坨屎,只得剩下干瘪无力
莫不谷,你就是我的天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