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放学以后信号塔由此刻正在马来西亚的怡保,饱受烈日炎炎之苦的莫不谷轮值。这也是我的游荡口袋书《做一个蓄意的游荡者》的第六章。
在马来西亚吉隆坡把人逼疯的噪音,完全不把人当人的城市规划和一出门就全身汗湿的闷热天气里,我怀念起荷兰,怀念起一个月前抵达的纽约。纽约曾经在被荷兰占领时,名字叫做”新阿姆斯特丹”,来到纽约有无数的新奇感,但同时也有大量的熟悉感。
我时不时就发现它的河流两侧的风景,像极了我在鹿特丹家门口的日常。纽约是荷兰都市生活的升级万花筒版本。关于纽约我有无数话想说,但是在视角选择时游移不定,比如我在落笔写文章标题时,我就想了3个标题:
1.30岁,请让我前往纽约:讲述我这样一个从中国中部乡村出生长大的女性,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的关联,我如何一步步在30岁这个充满自我认同的时刻让“无穷的远方也和我有关”的。它是一个以我这个个体为视角对纽约和自我成长的讲述。
2.纽约,它的性别为女:讲述城市的气质,女性对于城市的选择的关键性,以一个女性游荡者的视角讲述一些城市生活的现代性和另一些城市的封建性。
3.在纽约,我们住进了走线之家:这则是以一个报道者和采访者的角色,呈现我在纽约所亲历的多样且充满剧情化的华人生活。这个视角既是我个人的奇遇,也是无数华人的真实生活可能性面貌的呈现。
这3个视角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我简直无法放弃任何一个。但是因为篇幅有限,可能无法如数呈现,写作的过程也充满了偶然,我不确定最终它着重地呈现了哪一个视角,甚至也有可能完全跑出这3个原本设定好角度,旁逸斜出地走向另外一条幽径。希望我的这篇写作有不辜负自己的经历,也不辜负纽约。
从欧洲飞往纽约,机票价格比想象中便宜。倘若我从荷兰飞,在英国伦敦转机,到达纽约整个机票只需要两百多欧(一千多人民币),比很多时候北京飞上海还要便宜。
我从没有想过欧洲离美国这么近,因为我将那张把中国和太平洋当作中心的世界地图记得烂熟于心,总觉得欧洲和美国,一个在地图的最左边,一个在地图的最右边,隔着整个地图的天堑。我不是没有空间想象能力,想着把地图两端缝起来成为一个球面,那最左端和最右端就接在一起了。它们就不再是地图的两端,而是球面上的近邻。
倘若这是一道数学的空间几何题或者地理计算地理距离的题,我一定能把我的空间想象力使用上。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中部乡村出来的做题家,没人给我出题的时候,我没有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主动去想过,归根结底的原因是:此前我总觉得,纽约无论是在物理上,还是精神上,都距离我太遥远了。
从皖北的乡村走到北京,再走到欧洲,我足下的疆域都大于我日常具体而微的想象力。“你比你想象地更自由”和“勇者无疆”是我常常真心实意送出的祝福,但是当我来到纽约再回望来路时,我觉得这两句祝福迎来真正地实感。我脚踏实地地感受到了:我真的可以抵达我写在心愿里,但是想象力没有想象出路径的地方。
在纽约总共待了9天,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不留在纽约呢?
这句话被70多岁来自东北持有美国绿卡的隔壁床阿姨问,也被六七十岁已经获得美国公民身份的菲律宾阿姨问,甚至还被法拉盛美国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当她发现我来到了纽约竟然9天后还要离开没办法等卡下来简直诧异极了)。这句话简直理直气壮到顶点,英语里有句表述是take it for granted,每次被问怎么都来纽约了还要离开时,我都会想起整个短语。
倘若是来纽约之前,我对这句问话可能会有些火气。觉得纽约虽然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但是我也不稀得它 。我觉得欧洲很好,荷兰很好,纽约的高物价,吵闹,忙碌,缺点多多,我这一次来纽约游荡,只是想看看花花世界,它可不是我有一丝念头居住的地方。
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是:有人说那个男的多好,你怎么可以不和他在一起呢?
我心里就有嗤笑。纽约之旅原本对于我来说只是magic mike猛男秀。
结果没想到的是:纽约的性别不是男性,是女性。这就让我情绪和想法都很复杂了。
所以最后一天在机场,菲律宾女性问我:why don't you just live in New York? (为什么你不干脆住在纽约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复说:i’d love to,but i can't afford it.(我很想,但是我负担不起)
通常i’d love to,but…的句式在英语里都是表示拒绝的客气话,实际就是不想去不想要。
但是我用这个句式的时候,我却有一些真心实意。
除了噪音和生活成本,纽约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当然对于中国人和印度人来说,抽签排队等绿卡值得抱怨甚至值得绝望)。
想起以纽约生活为主题的纪录片《假装这里是城市》里Fran说纽约做心理医生简直是最无聊的,因为其它地方的人会去找心理医生抱怨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同事,但是大家在纽约去找心理医生基本都是抱怨噪音。因为纽约生活值得抱怨的实在没有太多(经历了马来西亚吉隆坡的噪音,我想说一句纽约人知足吧!)。
当我说纽约的性别为女时,我究竟在说什么呢?
它是一种直觉,一种扑面而来的感受,就像上海对我来说是女性,而北京是男性一样。前者主导的气质是丰富和多元和人的生活空间,后者主导的气质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单一的东西,一种让人时不时无来由就陷入狂躁和自我抑制的情绪,一种今天什么也没干就被整座城市吸干精气的疲倦感。一看一个城市的绿地和座椅,它是想让人在这好好活着,还是想让人在这变成工具,就是城市性别的分野。
在这个层面上,巴黎是女性,巴西的圣保罗是男性。波兰的老城克拉科夫是女性,但是秘鲁的首都利马是男性。我们此刻正在游荡的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更是男性中的男性,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行人行走空间的城市,一个让人觉得不是五千年脑血栓的男性都设计不出来的城市。
更大逆不道但可能更形象地说,我的祖国不是母亲,是父亲。美国作为一整个国家在这一点上也如此,都是当之无愧的NPD男性。这些都是爹国,而非母国。
纽约这个在所有媒介中呈现出来的举世无双的大都市形象,以欲望都市和华尔街为主导的飞快的节奏,让人感觉空气中都是dick power:男性一直在追逐名利,女性早前只能被迫通过追逐男性来追逐名利,现在可以直接追逐名利。
但是真正走进纽约时,才被它无可比拟的丰富和多元所震撼。
每天我们游走在纽约的两端,在全是华人法拉盛醒来并饱餐好几顿还要打包一些吃的,然后坐地铁前往曼哈顿,去大都会博物馆,MOMA艺术馆,切尔西市场,little islands,以strand bookstore代表的书店们,百老汇,华尔街,central park和bryant park。对美食的胃口,对新知和一切美好且巨反抗性的视觉设计的渴求得到充分的饱足。
整个城市被两条河流环绕:Hudson river (哈德逊河)和east river,这就使得你走在一条路上,往左右两侧看都能看到辽阔的天际线,仿佛无论往左走还是往右走五分钟,都能走向海边。因此高楼不再成为压抑,人活在了流通的环境里。更不必说随处可见的公园绿地,随时允许人坐下来躺下来休憩的空间,免费流淌且让人愉悦的音乐和乐队表演,整个城市拥有真正欢迎人在此地享受生活的灵魂,无论你是定居的纽约客,还是匆匆行旅的过客。
最让我觉得振奋和欢喜的是:我随意走进任何一家书店,图书馆,博物馆,它里面几乎所有的作品和设计,不是在鼓励我服从(我的爹国总是这么鼓励甚至强制我),而是鼓励我叛逆,甚至它比我还要更叛逆。
走进strand 书店,帆布包上写着:fearless women make history (勇敢无畏地女性才能创造历史),冰箱贴和帆布包上都写着:A well-read woman is a dangerous creature(一个精于阅读的女性是一个危险的生物).
甚至在罗斯福岛上的一个社区书店,刚进门就是几位女性的介绍,包含中国的女皇武则天,上面也写着一句话:well-behaved women seldom make history(安分守礼的女性鲜少创造历史).
我想象一个华裔女孩在这里出生,看着图书馆里这样的鼓励和武则天的画像以及其它各种“不安分”的女性长大,而非听着“贤惠”“宜室宜家”“懂事听话”的规训长大,她的人生将会有如何辽阔的可能性。
倘若这个女孩是我呢?我的人生又会有何不同?
我鲜少想要和别人交换人生,但是那一刻我想换一换,我想换到这样鼓励我去叛逆,反抗,创造,改变的环境中长大。我会比现在长得更像一棵枝繁叶茂,浓荫遍地,在天地间独树一帜,甚至改变风的方向的植物。
这种交换当然无法实现,但是我让自己来纽约游荡一次,就是给与了一次自己新的哺育。关于现代性的哺育。
“都市生活”本质是一种现代性,现代性的核心是把人当人,把行人和路人当人,把女性和各种当前社会权力结构下的“下位者”当人,尊重普通人类的感受,让每一个个体都能有生存和生长以及表达自我的空间。
我已经厌倦了关于国情和东西方不同的讨论,在关于尊重人的权利和日常生活上面,本质的不同并非东方和西方的不同,而是封建性和现代性的不同。
封建性气质的城市有如下特征:等级分明,服务权贵,贫富差距分化到可怕的地步,每个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旁边都有破旧低矮的楼房和恶臭的街道。即使是富人,也无法享有方圆2公里的洁净平静赏心悦目的生活空间。
吉隆坡和北京都是这样城市的典型代表,吉隆坡比北京更过分的是:它甚至在绝大部分道路都不给行人设置人行道和红绿灯,一切道路只为机动车服务,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人人只能去想方设法购买机动车,最后就是导致路上车满为患,然后每个车开始疯狂按喇叭,装轰鸣不已的马达,整个城市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在这样的城市生活超过3天,人就会心怀惴惴,精疲力竭,神经衰弱,还有狂躁发火。
最近互联网流行一个“公园20分钟法则”,是说人走出有天花板的房间,在葱茏绿色的公园里待个20分钟,就能有效驱除心中的憋闷,重新恢复生机和活力。我曾经在荷兰鹿特丹的家门口,每天在房前屋后走个半小时(我家前后就是天然公园),就能感受到整个法则的效力。
在纽约更加夸张,因为住在群租房(我将之命名为”走线之家“,但其实整个房子里只有我和同行的朋友没有美国绿卡或者工签),好几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晚17美元,住了9天也只有一百多美元,充分地满足了我低成本游荡地需求,但是也因为这样的居住环境我每天只能睡着4-5个小时。
正常情况下人每天睡这么少会很容易萎靡,但是在纽约的每一天朋友都问我800遍:你怎么这么嗨?你怎么一直这么有劲?
因为纽约就是个丰富的“惊喜”和“新知”提供机,每天都有各种新的好的酷的自由的东西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我感觉自己大脑的海马体在纽约的这些天疯狂震颤,肾上腺素打到顶级。
也通过在纽约的这次游荡,我发现了更多的自己:是真的热爱学习,热爱新知,热爱艺术和好的设计创意,热爱生活崭新的可能性,以及真的大脑非常活跃记忆力很好,且文化体力和生命活力相当充沛。
之前我以为绝大部分人都这样:上课是身体再困也很难睡着觉的,因为新知识在疯狂刺激大脑让人保持清醒。
结果朋友因为每天对我每天为什么嗨进行频繁的发问,我才发现新知并不会为每个人带来刺激和兴奋。
世界对有钱人是游乐场,对我的朋友霸王花是一张大床(随时随地大小睡),对我很惊人地是一个大课堂!
幸运的是,我非常喜欢课堂(我知道好多人厌烦甚至憎恶)。
这么喜欢纽约很个人的原因是:它是我目前游荡的所有城市里,课堂最大最丰富最多元的,对我来说简直是老鼠掉进了大米缸。它的美食也是如此,我的大脑和我的胃一样,每天无比兴奋但是又有隐隐的焦虑:怎么这么多好东西!我10天内吃(学)不完我好想跺脚!
纽约之于我,是一个“公园20分钟法则”的指数升级版。让我即使在生理疲倦的状态下,也活力非凡。
我想起李娟在《我的阿勒泰》里写道:“我在乌鲁木齐打工,也没能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纽约,巴黎,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整个世界上各种有着“女性”和现代性气质的大都市,都给我一种想要展开双臂走的心情。
而在吉隆坡这样的地方,则是“公园20分钟法则”的完全相反版,我和在芬兰生活的朋友粽子一起在吉隆坡的室外走了20分钟,我俩开始轮番说:我累了,我也累了,我崩溃了,我也是,我想死,我也有点在这里活不下去。
我很庆幸自己27岁之前有认真工作攒钱,27岁之后鼓起勇气离开让我感到压制抑郁的男性城市和爹国,并在30岁这一年有不多但是支持清贫游荡的积蓄来到了纽约,这里让女性雀跃起来的作品和展出,路上行人形色各异的穿搭和精神状态,让我看到自由的大都会能涌现出女性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美食美景美的设计,最关键的是,自由,自如和充分做自我的空间!
30岁来一趟纽约真是绝佳选择,因为这时可能攒到了机票(从欧洲飞过来两三百欧),住宿(每晚17美元的床位适合我们这些不富有的人),和纵享法拉盛美食(比上海更便宜)和纽约街头贝果(1美元一个好吃到惊人)的钱,我的自我也刚好充沛它可以和它共舞而非被它吞没的状态。我不必仰视它,我才可以充分地享受它。
我们临床的75岁的华人阿姨见到我们和我们说: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年轻也要像你们这样活!(阿姨很有钱,听到我们的旅行花费说我们这简直四舍五入不要钱)!
所以还是探索一切的激情最为重要!工作挣钱并好好攒钱,然后每隔三五年就迷你退休一次来游荡世界,这样什么时候意外死去都不后悔遗憾,我不要等到70岁有很多钱再来纽约,我就要现在钱只够飞廉航住床位时就来纽约,因为现在的我最有活力!
因为newsletter已经提醒我太多次,我的文章太长,已经超过了邮件所能展示的限制。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停笔,关于“走线之家”的采访报道请容许我下次再叙!
最后想和所有正在阅读这篇文章的女性朋友们说一句:
到大都市去,到真正现代性的大都市去,到那些性别为女的城市去!
以及我想引用游荡了50年的作家简·莫里斯在她的书籍《世界》里的一句话:“我拥有一段绝妙的时光,我希望,不论我的判断多么荒谬,或者我的任性多么讨厌,至少我生命中的某些欢愉感染了我的文字。”
希望你能感受到文字里的欢愉和活力,然后用它去创造独属于你的“判断”和“任性”!
这一期的newsletter看的想流泪(也的确眼眶湿润了),以前看到这句话“无穷的远方和你我有关”很难想象自己会过上和当下不一样的生活,生存在裹挟自己的环境当中逐渐剥削了想象的可能性。21年到现在通过文字和播客看见莫不谷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和活力。也让我看见了每一位女性都能通过创作找到自我,接纳自我,认同自我。
“人要有勇气去想才会敢做。”今天的aha moment!
始终喜欢你的“声音”,热烈又激情,”振聋发聩“,于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水面里泛起了阵阵涟漪。在想象力被禁锢、行动被困住的无法言说中,看到一抹亮光。远方的人同样也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