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本期放学以后信号塔由金钟罩轮值。
看《明亮的夜晚》这本书时,我总忍不住想起来家里的老人,关于他们的记忆也慢慢完整起来。以往的文章总是围绕我发生,这次我尝试描述一下别人,今天的故事主角是红美。
今天是五一假期,如果你正好在路上,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小短篇~
正文:
这个房间里可能没有人期待红美活下来。
从重症病房接回家已经一个多月了,红美每天靠输营养液和吸氧维持生命体征,躺在老房子里,只有两个常年不开的小小的窗户,房间闷热不透气,混合着药水和将死之人的屎尿气味。医生说红美活不了两天,建议接回家准备后事,红美的老伴和子女一致认为士美应该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应该死在任何一位子女家里,于是这个多年没住的老房子被简单打扫出来。
“八条”
“碰”
“你今天手气真好”
红美的妹妹、儿媳妇、女儿、儿子围在一起打麻将,红美躺在一旁。从重症病房接回来后,两个市里的女儿已经回了老家,两个儿子都住在村里,红美妹妹也从外地赶回来送送红美。谁也没想到红美能坚持那么久,已经过去一个月,红美从来没有睁过眼。所有人都知道治疗毫无意义,只会延长痛苦,但是子女们没人开口说“拔管吧”。比起帮红美结束不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和急促呼吸,子女们谁也不想做这个拔管的人,也不想做这个提议的人。打牌、聊天、做饭、吃饭,就这样一点点的耗干红美的最后一口气。红美年轻时是十里八村谁都不敢惹的恶女,待人刻薄,骂人刺耳,吵架的声音能传出二里地,做着小生意,经常骑自行车几个小时去县里进货。红美讨厌任何人,丈夫、儿子、儿媳妇、孙子都是她不满的对象。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只顾着恨红美,但不曾了解她为什么恨我们,红美是我的奶奶。
爷爷是小学校长,是那种外人看来是好人的人。有一次冬夜他喝的大醉,把瘫痪的红美从床上拖到院子里,自己边骂边哭。“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自己是慈禧太后吗?我看你是脸皮太厚。”骂完以后,酒醒了,爷爷又恢复好人面孔,每天给红美煮药水泡脚,红美瘫痪了十二年,爷爷就崩溃过这一次,所以要说会演,还是男人会演。红美躺在老房子等死的这几十天,爷爷基本没去看过,最多坐在老房子门口的石凳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袋。抽完了就把金属做的旱烟头在石凳上磕磕,然后起身离开。
从重症病房接回来40天了,晚上红美忽然爆出急促的呼吸,跟此前微弱的呼吸不同,这次感觉红美在用尽全力试图呼吸。她太虚弱了,嗓子里有一口痰堵住了气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绕过。儿媳妇把她侧卧,然后从下背一点点往上拍,帮助她喘过这口气,大家焦急又疲惫的围过来看着。儿媳妇重复着医生教的这套动作,过了好大一会红美呼吸放缓了。大家又回到各自晃神的状态,房间里一个灯泡顺着一根电线吊下来,印象中总是轻微的晃动,不知道谁打了个呵欠。
红美忽然大便失禁了,仿佛一瞬间拧紧生命的螺丝松了。姑姑开始掉眼泪,听别人说,如果躺在床上无意识的病人忽然大便失禁就是要死了。红美瘫痪是因为脑血栓,半边身子呈佝偻状,左手小臂始终抬起与地面持平,手朝地面以蜷缩的鸡爪状收缩,一个正常的手臂被90度折了2次,左腿也弯着,膝盖始终保持提起状态。因为这样佝偻的身体,给穿衣服带来很大麻烦,尤其是冬天,妈妈每次帮红美穿衣服的时候都要说“俺娘,你试试把胳膊伸直一些”同时拉着红美的手,试图伸直这两个90度的手臂,每次帮红美穿完衣服都一身汗。现在,红美的身体慢慢变直了,手上的劲儿松下来了,手臂在慢慢变直,腿也在慢慢伸直。这一幕,仿佛是纪录片慢动作特效一般在我面前展开。这个折磨了自己和家人这么多年的身体,现在放弃了。红美的寿衣很容易穿,妈妈给红美穿寿衣的时候心里也在念叨“老妈子,这辈子你死的时候终于没再为难我了”。
家里办丧事的规矩很多,第二天清晨,妈妈给我腰上缠了一条白布,我们推开一家又一家大爷大娘的门,开门后就在门前跪下,说家里老人死了,请帮忙办事。我和弟弟跪了一上午,回到家时,发现门口已经支起了几张桌子,邻居大娘们围在一起,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白布。这是撕孝布,把白布撕成条状系在腰上,撕成长方形叠成帽子戴头上。大家有说有笑的回忆着红美,死亡不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大女儿不用例行公事地按时回家,儿媳妇也从沉重的伺候瘫痪恶婆婆的家务中解脱出来,儿子和丈夫也不用再表演孝顺和深情。这个村子经常会有人死去,病死的老年人,淹死的小孩,还有外地打工意外死亡的年轻人。相比较起来,病死的老人是最微不足道的,这是天命伦理,人老了就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时常觉得全家都是很无情的人,从来不曾感觉到爸爸和大伯对自己妈妈的爱,爷爷对自己妻子也是那种忍辱负重般表演出来的客气和责任,大姑对瘫痪的老娘没有伸过一根手指,永远掐着腰指挥两个弟媳妇干活。不过几年前,日子都苦成那样了,谁还谈这些爱不爱的,未免显得太不正经。
几个叔叔大爷在讨论谁来扛幡的问题,就是走在送葬队伍最前方的,扛着一个长长的竹竿,竹竿顶部挂着引魂幡。扛幡要嫡长孙,我年纪最大,但是小儿子生的孩子;弟弟年纪小,但是大儿子生的儿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长幼不是仅看年纪,弟弟才是扛幡的那个人。
女人在家里劳动,收拾房子,撕孝布,招待来烧纸钱的人;男人在讨论着伦理与权力,最起码谁来抗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一件关乎体面的事情。
我从小就跟红美互相骂架,红美在学校做小生意,但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给我和弟弟,我就带着弟弟去翻红美的货柜,红美发现了就骂我和她两个儿媳妇。小时后生病发烧的时候,在家里躺着感觉快死了,红美劈头盖脸的骂我,说不要在家里像个瘟神,出去跑跑,跑一身汗病就好了。我跟她吵架,红美让我滚出她家,也是她现在躺着的房子。
男人们还在研究送葬的路线时间什么的,我忽然想去看看红美。小的时候,其实现在也是,很害怕死人。现在忽然想去看看躺在棺材里的红美,老房子里冷冷清清,人们都在外面忙着准备葬礼。房子里跟电视剧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白布蜡烛什么的,陈设的很简单。红美穿得很华丽,我没见过红美这么隆重的样子,凹陷的脸颊和突起的牙齿,脸上皮肤状态像蜡烛?难怪会用蜡黄形容毫无血色的面庞,跟这漂亮的衣服不太相称。我看着她脑子里还闪过一下瞬间她忽然睁眼的惊悚画面,但心里意外的平静,这个人是我奶奶。我时常被困于一些恐怖的臆想,晚上难以睡着觉,但是从红美去世以后,我对这类事情的恐怖减少很多,毕竟我觉得我在阴间也有人脉了,红美生前战斗力那么强,死后会在我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抵挡住来企图伤害我的幽魂。死前从不亲切的红美,死后我忽然觉跟她的距离变近了。
送葬队伍很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些我以为是邻居的人竟然都沾亲带故,加上爷爷是校长的关系,很多中年人学生也来了。我们按着规划的路线往前走,这些路线有些节点,比如刚出发、刚走到村口、迎上奶奶娘家人,在这些关键的节点会停下来,大家大哭一场,然后立马起身继续走。不伤心的人也能立马哭出来,哭完了后能立马说说笑笑的继续前进,丧哭真的是个技术活。我一般是个泪点低的人,挺容易落泪,尤其是看到别人伤心的哭时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但在送葬队伍里大家的哭声让我觉得无比聒噪,也让我觉得恐惧,被很多不真心的人包围住,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
但也有人在真心的哭,这个人可能是唯一不希望红美死去的人,是红美的小女儿(我的小姑)。那个在家里从不发表意见,大多数时候都在埋头干活的人。大家在火葬场院内等待,前面还有一个人在火化中。小姑的眼泪基本没断过,但是也是那种不会哭出声音的抹泪,眼睛睁的大大的,感觉到嘴唇都在用力。爸爸好奇心很强,在四处转转打量着火葬场的环境,走来走去的。大姑耸耸肩幽幽的说“烧完就没喽”,眼睛无神地耷拉着看向地面,她嫁的很好,老公是劳模,儿子在北京上名牌大学,家里的所有人她都看不上,始终有一种大家的苦难都不要来沾边的距离感;大伯是隐形人,当回忆家里的事情时,永远想不起来他在哪里在干什么,隐身了一辈子。红美的老公仍然没来,这就是红美的一家人。
火葬场工作人员推开门,下一个就是红美了。小姑轰地一声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扒着红美的身体,大声的嚎啕着“我没有娘了,我再也没有娘了,我娘死了,我再也没有娘了。” 小姑在哭奶奶,也在哭自己。
一阵黑烟从烟囱滚动出来,飘向天空,一把大火把红美烧完了。爸爸拎着一个红色的小箱子出来,说火葬场工作人员收骨灰的时候随便扫了扫,感觉前一个烧完的骨灰残渣也一并被扫了进来。
写在后面:
计划中还有一部分红美去世的事情没写,但是写到这里有些写不下去了。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外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念过这个大家庭。
大便失禁的那个晚上,我帮红美擦身体,发现她身体的一些结构跟我的如此之像,可能这个奇妙的连接又美化了一些我与她的关系。红美生命尽头的最后两年,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为了方便照顾,红美一直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瘫痪的十二年,也是红美丧失语言能力的十二年。她每天都坐在门口的轮椅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路,放假我拎着行李箱回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是她,她会对我笑笑,但是说不出话。如果会说话的话,她可能会说“放几天假呀?”
红美是个化名。
金钟罩写的好好,像还没社会玷污的小孩视角描述的。三个主播都是很细腻善良的人呀,难怪可以创造出这么真诚的播客。
好看到我以为在看什么长篇小说的节选(?)我们金钟罩也是能当文学家的人了
摘几句真的觉得很有触动的部分:
“我时常被困于一些恐怖的臆想,晚上难以睡着觉,但是从红美去世以后,我对这类事情的恐怖减少很多,毕竟我觉得我在阴间也有人脉了,红美生前战斗力那么强,死后会在我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抵挡住来企图伤害我的幽魂。死前从不亲切的红美,死后我忽然觉跟她的距离变近了。”
“不伤心的人也能立马哭出来,哭完了后能立马说说笑笑的继续前进,丧哭真的是个技术活。我一般是个泪点低的人,挺容易落泪,尤其是看到别人伤心的哭时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但在送葬队伍里大家的哭声让我觉得无比聒噪,也让我觉得恐惧,被很多不真心的人包围住,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