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全球游荡以来,常常都有人来问我:我也想去游荡啊,可是游荡的钱从哪里来?
这要是在雅思考试里,我会先回答一句:This is a good question. 然后用这句回答来拖延一下时间,先想一个能总结我所有小答案的总答案,即那个最具概括性也最形而上的答案。
那么这个答案将是:我有游荡的钱,是因为我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于自己。这很重要,比我总共有多少钱,从哪里挣到的这些钱更重要。
因为倘若不是如此,即使我挣很多钱,甚至这里面大部分钱也都成功被我存下来了,也很难真的有一笔钱会给游荡。
游荡是当下的我想做的事情,而且我决定我的钱绝大部分只能服务我自己,不服务其它任何人,我愿意满足自己的愿望,并认为自己的愿望非常正当,我才会有这样的一笔钱。
很多朋友或者雅思考官或许会惊奇地问:难道还有人把自己的钱花给别人,服务别人?
我的观察是:多到惊人。
首先是东亚意义上“孝顺”的人,自己开始挣钱之后,就开始服务家庭孝敬父母的旅程。给父母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昂贵的东西。自己一个视频会员或者微信读书会员不舍得买,但是要给父母花大几千上万买保养品,床品四件套,衣服鞋子皮带,高价烟酒,肩颈按摩椅,泡脚桶……然后很多时刻得到的还不是正反馈,但是这样奉献牺牲的动作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一个悖论是越是原生家庭没有给到充足的爱和认可,成年的孩子越控制不了给原生家庭奉献大笔钱买各种东西,来获得缺乏的爱和认可。但是钱压根买不来这样家庭的爱,由此恶性循环就无法中断。
我前些天看韩剧《long time no sex》(《好久没做》)就看得哈哈大笑时流出眼泪,主角夫妻俩铤而走险敲诈别人好不容易挣到的钱,用途是给公公和大姑子们买各种高档礼物,给姐姐的天才女儿当培养费。我当时心里真的在惊叫呼喊:你俩这么惨,快累成狗,有了这个钱不能去海岛度假休息一下吗?不想出门哪怕叫个巨好吃的外卖大吃一顿呢!
后面她俩惨到惊人,敲诈过程中被打得满脸血,但是我没见她们把敲诈挣的钱用来服务自己,满足自己,取悦自己。这要是雅思口语考试里,我在给雅思考官举这个例子时可能都想忍不住学加州口音说一句:Can you believe it???
只要你是真正意义上的东亚人,即一个喜欢牺牲自我来奉献家庭的人,无论你正当或者不正当地挣了多少钱,可能都很难有一笔游荡的钱。而且,游荡在东亚家庭眼里就是不正当的,是犯罪。
春节期间我接到家里人的电话,我奶奶在电话旁喊着说:“你挣的钱都被你败坏了(指被我出门游荡浪费了,“败坏”这个皖北语汇直接把它拉到了违法犯罪的程度),你应该把你所有的钱给你爸妈,给你弟弟,帮他买房。”
听到这种话的东亚女性可能不在少数,且集中地在过年期间发生。我感到庆幸的是:我现在是自由的。过年期间我没有给任何亲人亲戚打电话发消息,陈旧腐朽且没什么新花样的父权制雾霾,我不必再呼吸。极偶尔通过越洋电话呛到了我,我可以直接回击问我奶奶:“你自己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唯一我觉得不过瘾的是,我奶奶没有微信,我不能拉黑她。
我过去一直是一个不怎么记仇的人,也觉得包容和宽容永远是最好的选择,愿意理解结构下个体的无奈,不想苛责在父权社会下被同化的女性,但是今年不想再这么做了。所以特地把这个事情写下来,谨防自己忘记,因为今年开始想做个记仇的女性,还想做个复仇的女性。
当然转变是在过去好几年逐步发生的,但是今天下定决心则来自于两个事情,一个是一位女性发一个帖子说“86岁的奶奶啊,如今只有我们这几个从小被你嫌弃是女孩的孙女来看你了”,在评论区我看到了一张贴图:
晚上又看到了我特别喜爱的女性创作者Fran lebowwitz的采访(因为她的纪录片《pretend it’s a city》我今年还要去纽约游荡),主持人问她说:“你说你有两个最大的需求:香烟和复仇。香烟很好理解,复仇听起来很有趣。”
Fran说:“大家总是说,报复心不好,复仇的欲望,并不是一种高尚的欲望。但是复仇令人非常满足(very satisfying)。”
主持人:“你可以记仇很长时间吗?”
Fran:“我可以记一辈子。记仇,我觉得,就是‘你有标准’另一种说法。”
她的原话是:‘Holding grudges is, i think, just another word for having stardards. ’
前些天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纪录片,里面揭露了她的一段“黑历史”,看的时候我感觉《消失的爱人》的创作者非常有可能灵感来源就是阿加莎:一个用自己的失踪来报复出轨丈夫的女性。
了解了这个事情以后,阿加莎在我心中简直魅力升级。就像被嘉靖折磨的宫女决定一起勒死嘉靖一样有魅力,也像身为皇后的卫子夫起兵造反晚年昏聩暴虐的汉武帝一样有魅力。她们在被男性伤害的过程中记下了这个仇恨,且不认为自己身为女人就该对伤害和压迫默默忍受,慢慢遗忘,再大度原谅来博一个贤良的名声,为后继的女性设下陷阱让别人也不得不走入这个套子。
她们对活着有标准。而那些大肚能容纳一切侵害并无动于衷选择遗忘的人,外表涂上了金身,把一身奴性装点成了佛性,久而久之就成了死性。能记仇的女性才有活力,能复仇的女性最有魅力。
因为没有微信可以拉黑,所以我就先姑且写下来下面这段话来进行一番对父权制的复仇:
各种官方宣传让国人手机装载反诈中心app来拦截诈骗,可是对于东亚女性尤其是中国女性来说,父权制的家庭才是最无往不利的诈骗据点(A股和房地产市场可以与此一较高低,是那个更庞大原生家庭的两个诈骗航母),想要防止自己辛辛苦苦殚精竭虑以猝死和抑郁症为代价挣到的钱被主动或者被动地诈骗走,就要在心里装上反孝断亲这个最能杀毒的app,并在手机里拉黑那些挥舞着父权制长鞭的所谓家人和亲戚(对应那个更大的原生家庭的防炸策略是:不买股票不买房,不上庞氏骗局的当)。
短暂复仇完毕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的第二个论点:只给自己买东西就能有游荡的钱了吗?也不一定。
我环顾很多朋友的消费,购买的商品是给自己的,但是钱却仍是为别人花的,为这个社会像射线一样多的眼光花的。
买昂贵化妆品的钱,买奢侈品包包,鞋子,首饰和衣服的钱,医美的钱……还有一个迄今为止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钱:昂贵手表的钱。我真的不理解现在大家眼睛都快长到手机上的当下,一个手表的使用价值究竟是什么?除非考试、野外考察等特殊不能用手机的场景,人类再也不需要一个手表来看时间。每天洗澡还得脱上脱下地麻烦自己,我光是想到手腕上有一个东西我都感觉今天的生活又沉重了十斤,活力又消弭了二两。
游荡途中霸王花和我说了她手腕上手表的价格后,我简直震惊地要弹跳起来。在我问了她如上问题她发现回答不出来之后,开始和我说这不是她自己买的,是朋友送的礼物。于是我就发现了第二个陷阱:人与人之间送一些通常自己不会买给自己的高价商品来当礼物,来彰显对对方的看重。比如戴尔的昂贵吹风机,很多消费场景不是买给自己(毕竟几十块钱的吹风机也能吹得不错),而是被用来当做礼物。然而对方迟早也得回礼,所以很多这些昂贵的华而不实的钱就因为彼此送礼这样的由头被花出去了。
我每次做出一个超出人民币100块以上的消费行为时,我都会问问我自己:我现在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别人的目光?问完我再决定花不花。吃一顿好的,去一个美丽的有意思的能让自己觉得活着还有很多可能性的地方游荡,即使没有人观赏,我也要吃也要去。
我游荡的钱,购买自由的钱,都是这么攒下来的。在刚毕业工作月薪只有税后3000出头时,工作6个月后加上年终奖攒了三四万。工资6个月攒了1万多,年终奖当时发了两三万还是现金,当晚在朋友家里把红包掏出来一张张数钱的时候,是我觉得此生自己最有钱的时刻。年底公司给我们出机票酒店带我们去日本玩,我有了自己攒的钱就可以在日本开心地吃海盐抹茶冰淇淋。第一次出国游荡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只把自己的钱用给自己,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做起来可能千难万难。它需要克服东亚的奉献基因,父权制千方百计的诈骗,还要抵抗当下消费主义对自己的侵袭。驯化,洗脑,匮乏感,强大的诱惑,这些都是最难抵抗的东西。它甚至远比挣到一个可以出门游荡的金额还要难得多。
鉴于很多朋友最感兴趣的还是如何挣到这些钱的,所以我也决定开诚布公地说一下。
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游荡是在大学的时候和同学老师一起做暑期社会实践,启动资金是自己的奖学金。当时国家奖学金是8000元,学费是5000元,这样就有信心出门了。这是我此生进行过最穷的穷游,住最便宜的地方,吃最便宜的东西(还是吃到很多好吃的食物,现在仍对黄山烧饼念念不忘),最后暑期社会实践还拿了北京市一等奖,获得了奖金,cover了绝大部分游荡支出。
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些兼职,给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的妹妹做英语家教(就是这么遥远的关系),给中关村小学的小孩带补习班,还有就是在五道口给外国留学生当租房中介。那个时候去中国留学的外国人还很多,不像现在,那个时候北京的房地产市场也很火热,也不像现在。所以我也从这些兼职挣到了一些钱。
工作之后就有了正式收入,朋友形容我是收入翻倍但是支出不咋变的人,后来加班严重工作痛苦主要增加的支出也是上班打车(不打车实在没有勇气出门上班,所以就打拼车花3-15块钱不等)和出门吃一些让自己觉得活着还很值得的食物。就这样工作了五六年,攒的钱足够来到荷兰读一年硕士和节假日去欧洲各处不贵的地方游荡。
每次出行要不坐最便宜的大巴(从荷兰去瑞士苏黎世只需要29欧),要么坐廉航(很少坐机票100欧以上的飞机),说到这里我真的是热爱欧洲,廉航的机票价格和青旅的床位价格给了出门游荡极大的可能。记得我之前去布达佩斯,机票53欧(人民币三四百),青旅50欧3晚。当然如果是想,欧洲也上不封顶,但是它也给了我这种穷游者可以踏足的地板。
在荷兰工作了快1年攒了差不多2万欧,不是因为我工资高(荷兰税后工资大家都差不多),而是因为我的房租很低。我在来荷兰前开始在网上找房子,死活找不到,我在荷兰的朋友就很困惑怎么会找不到,问我的预算是多少,我说400欧以下,她说那你能找到才有鬼,因为她租的是1600欧的房子。结果我找到200多欧也很好的房子,这里面当然有我幸运的原因,但是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我一直不妥协于高价,持续地寻找。
能找到便宜房子最关键的是:你强烈地渴求一个便宜的房子,且不因为遇到困难就接受了高价的房子。因为我总相信reality is negotiable(现实是可以协商的),所以我常常不屈从于一个既定的现实。这在我们游荡过程中也频频发生。
之前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在中文社交媒体一搜,大家的花费简直吓人,动辄都十几万,偶尔有个几万的评论区还都在说怎么这么便宜。我就不信邪地去google了一下,找到了safari booking的网站,结果发现包交通住宿吃饭保险(不包往返机票)的safari价格是几百美元不等(几千人民币)。它唯二需要的就是两个能力:能科学上网搜寻信息的能力,说英语的能力,以及那个最大的前提:不妥协于高价,并持续地寻找。
我在波兰游荡时住着一晚上只需要十几欧非常美丽的hostel里感慨波兰的物价真的比荷兰便宜太多时,另一个德国游荡者立马给我推荐让我去乌克兰游荡(我说等战争结束我再考虑,他说完全不用害怕,我真的谢谢他),青旅住宿一晚上只需要几欧。还在我的手机地图上给我搜了该青旅的地址,并趁机帮我在手机里下载了一个叫blablacar的app(再次谢谢造次的他),可以在欧洲拼车或者搭乘便宜的大巴。穷游的人总是会遇到穷游的人,并获得更多穷游的信息和渠道。
为了省钱,长达两个多月的跨越四个大洲,整个大西洋,经历四季的游荡我也只带了一个双肩背包,轻装出行就可以坐廉航不用买行李额度。在南美时因为天气太热只能穿夏天的衣服,双肩背装不下冬天的衣服时就只能用个帆布包装着,从秘鲁飞哥伦比亚时就突然遇到航空公司称重行李且不允许有除了双肩背包(carry-on luggage)以外其它的东西,因为我们手里拎的布袋子而要额外收我们好几十美元。我们就在当场把袋子里冬天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穿上身坚决不交额外的钱。
后来从哥伦毕业飞墨西哥,航空公司更离谱,甚至没有carry-on luggage,只能有personal item(个人物品),霸王花出于上次在哥伦比亚的惊魂,想要提前线上买行李额,否则现场被临时要求买更加昂贵。但是线上提前买也要一个人100多美元,将近1000人民币,霸王花因为恐惧和焦虑一直想花钱买,我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坚决不买。
因为我的背包里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我在vintage以极低的价格买的,有的甚至才1.5欧,我觉得我的整个行李都不值1000人民币,如果最后行李超了不能带,我就打算把能穿的衣服穿身上,能算作personal item的放上飞机,超的部分就直接放在机场的垃圾桶上。I have nothing or only a few to lose,所以就有豁得出的勇气。结果最后霸王花在机场疯狂穿了十几件衣服上身,而登机口完全不查行李。所以就是说,人不要总是提前吓自己。只要自己没啥可失去的,那就更容易无往不利,在游荡过程中才不需要有极多的金钱才可以给自己不焦虑的安全感。
“钱不够”很多时候是无法出门游荡的原因,但是很多时刻它甚至不是存款不够,而是人心中会有焦虑和不安:这种只出不进的生活状态让人恐惧,存款有一天花完了怎么办?
我当然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但是看了《火山挚恋》和《珍妮·古道尔的传奇》之后,我却获得了很多信心:执着地想要去看火山的法国夫妇,和热烈地想要在非洲探索大猩猩世界的珍妮·古道尔,她们也都曾经为金钱和经费所苦,但是最后她们都殊途同归地找到了同一个方式:去看自己想看的东西,然后把去看的过程和发现记录下来创作成为作品,从这些作品中获得收入来支持自己继续去看那些自己热爱的事物。
是创作,让游荡,或者说让一个人继续追求心中所爱,成为可能。我是一个游荡者,但同时也是一个创作者,后者的身份给了我比存款还要多的安全感。
Fran lebwitz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认为钱够用就好,另一种人是有钱人”。想要成为有钱人,必须得强烈渴望钱,热爱钱,认为怎么都不够才可能真的很有钱。当我知道这一点时,我就知道我成为不了有钱人了。我对钱没有真心的渴望(有叶公好龙的喜爱),我觉得最好的钱就是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写到的每年500英镑遗产基金(当然要乘以一下通货膨胀系数),比这更好的钱是每年500英镑的版税收入。
相比一大笔钱,我更想要那个我自己的创作能力能为自己每年带来通胀前500英镑的信心。现在虽然远远挣不到通胀前的500英镑,但是这样的信心,我有了一点点。
我不仅想要自己挣到的钱都只用于服务自己,我还想要我挣到的钱都能源于我自己独立创造了一些价值。我以自己的名义,就可以和市场,和其它的个体或者组织,产生交换。而非我完成某个组织的指令来获得金钱。上班比创作挣到钱多且更稳定,但是我更喜欢创作挣到的金钱。它每一分,都让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也让我出门游荡时,更感受到安全和安心。
当然我不能有了这样的安全和安心后,才出门游荡。一切的最开始,是我在焦虑,惶恐,害怕,没有什么存款,更没有什么创作收入时就出门了。借由出门看到的世界和发现的自己,我才开始感受到原来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可怕,自己竟然可以如此灵活且强大。创作的信心也在这些过程中涌现和迸发。
“滚石不生苔”,滚起来的石头才有机会让自己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面向感受到风和阳光。否则那些面向因为长久不动,会长满了名为自我怀疑,焦虑和恐惧的苔藓。
最后想祝每位想要滚起来,打算滚起来,正在滚起来的石头,都能拥有滚动所需要的金钱。这个祝福里包含:
1.祝你即使恐惧也敢行动的勇气
2.钱只用来服务自己,不奉献给任何父权制的集体,也不投掷于消费主义的决心
3.总想要和现实打个商量的灵活
4.以自己的名义创造价值和市场进行交换的技能,天赋和信心
5.一些真正的好运气
《做一个蓄意的游荡者》是莫不谷所创作的游荡口袋书,在它成为实体书之前,会在放学以后的newsletter,爱发电和公众号同步更新。
本文是口袋书的第三章,前两章和序言的获取方式如下:
游荡口袋书《做一个蓄意的游荡者》开篇绪言:《我不是天生的游荡者》
游荡口袋书《做一个蓄意的游荡者》第一篇:《做个民族性上的哥伦布 发现乐天派的新大陆》
游荡口袋书《做一个蓄意的游荡者》第二篇:《我竟然一直看不厌,还总想大声地感叹》
刚好最近也看到了Fran说的关于复仇的那段话,深受鼓舞,感觉找到了同路人。想起自己从小就被教育成“心胸开阔”的人,殊不知是要把自己的心胸开出来服务特定的“他人”。现在“叛逆了”,最近因为公司管理和压榨问题辞职的时候,开始我小小的“复仇”计划,努力劝说同组女生们一起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最后成功让所有女生先后脱离苦海。跳槽即涨10%薪水,还不加班。
突然想到《源泉》有一句描写洛克的话,“他花钱很细心,他有足够的钱来对付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和这篇newsletter不谋而合,只为自己花钱,只为自己想做的事情花钱,就是花钱很细心的意思。